這位離休的正廳級官員辦起了農場,并把農場的收益用來捐資助學,為此他甚至賣掉了城里唯一一套房子。他不打算給子女留下一分錢,還教育“來看望老領導”的官員們,要做好官不做壞官,因為教育不光是在學校念書,還包括為官和為人——
老干部陳光保壓根沒聽過“裸捐”這個新鮮詞兒,不過,這正是他眼下在干的事兒。
今年8月底,他從“保伯農場”的收益里拿出105.2萬元,用于獎勵家鄉409位優秀學子。捐完之后他才發現,連9月份買肥料的錢都不夠了。
“可以貸款嘛。”陳光保對管賬的人說,“等賣了香蕉就有錢還銀行了。”
管賬的人早已習慣這種不計代價的捐贈方式。去年,農場收益微薄,這位被人們尊稱為“保伯”的老黨員,為了湊足100萬元獎學金,硬是把市區里唯一的一套三居室賣了,“只賣了26萬元”。
不止一個人在背后說陳光保是“傻瓜”——一個老游擊隊員,在海康縣(今廣東省雷州市)當了30年的縣長、縣委書記,官至湛江市政協主席。類似這樣的正廳級干部離休,多半都在廣州、深圳養老,兒孫們承歡膝下。
可這位“保伯”,卻帶著老伴和一幫農民,跑到雷州半島最干旱的荒山野嶺,開荒種地辦農場。頭10年,農場年年虧損。眼看這兩年才剛有點兒收益,他又開始捐資助教了。
“保伯”不大理會那些非議。給學子們發獎那天,他端坐在輪椅上,穿著雪白的襯衫,胸前別著碗口大的紅花,親手把紅包塞在每個學生手里。高考超過一本線獎勵2000元,狀元獎勵5000元。
“保伯”在獎勵大會上的講話也挺新鮮,沒有秘書代寫的套話空話。其中有一條說,“保伯農場”從明年起將正式改名為“重教助學基金會農場”,其收益和捐贈,將委托雷州市政府的同志監督。
坐在農場的一座二層小樓里,這位79歲的老人談論起死亡,平淡得就好像在說下午可能有一場雷陣雨。他的妻子前兩年去世了,他說,將來兩人的骨灰要一同撒入雷州的母親河里,不占用國家一寸土地。最重要的是,他“不會給5個子女留一分錢”。
對于這個決定,“保伯”在那次大會講話中連續問了幾個反問句:舊社會我家三代長工,祖父和父親都沒有留下財產,我為什么要留?海康歷史上自唐至清出了6位清官,其中清代丁宗洛在山東任知縣時,把祖業100多畝田地都變賣了救濟農民。6位先賢都沒留下財產,我還是共產黨員,為什么還要留錢?
在場的人回憶,后來“保伯”突然眼望著遠方,一字一頓地講:“當年打游擊,死了那么多的戰友。人家20歲就犧牲了,我現在有命活到80歲,5個孩子憑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學,都有了好的歸宿。我再撈財產,就太對不起烈士了。”
一番古今中外、家國天下的感慨之后,臺下的政府官員、老師學生們總算聽明白,“保伯是真下決心要把財產都留給教育事業了。”
沒能在學校里好好讀書,是陳光保畢生的遺憾。
他9歲起就給地主放牛。可“地主不講道理”,牛得瘟病死了,硬說是因為放牛娃命不好。被攆回家后,陳光保只能撿豬屎賣錢。那時村里辦了一個私塾,老師上課,他就背著糞筐在外面聽。老師中午吃飯,他就蹲在旁邊看著。
“你想讀書嗎?”老師問。
“您教書我都在外面聽,《三字經》已經念了好多。”陳光保回答,“不過家里真的沒錢。”
老師最終免去了6斗稻谷的學費,還送給他一本《三字經》和一本《千字文》。陳光保至今還記得,當他把書拿回去給父親看,父親的眼淚一直流。后來他也考過中學,分數是夠了,還是沒錢念,最終,16歲的陳光保參加了游擊隊。
“現在回想起來,讀書太重要啦。”陳光保掰著手指頭算道,自己的5個孩子在恢復高考后都考上了大學,現在有的在國企,有的在銀行,有的是大學教授。再往下數,兩個孫子,一個讀了碩士研究生,一個去國外留學。單從這個小家庭來說,“讀書終結了三代長工的家史。”
不過,據他的老下屬吳堂勝回憶,“保伯”可不是現在才開始重視教育。早在他擔任海康縣縣長、縣委書記的時候,逢會議就要談教育。他一直在強調,雷州能不能發展,就看教育了。上世紀80年代,他還寫了一篇題為《治窮先治愚》的文章,被很多報刊轉載。
“保伯”從桌案上抽出當年的那篇論述教育的文章,同時又拿出一份中央辦公廳最近寄來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你看,總書記和總理都發表講話了。”“保伯”很得意地把相隔近30年的兩份材料放在一起比較,“這說明我思想是對頭的啊。”
陳光保這輩子一直以“敢為天下先”著稱,但那個年代仍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記。他給長子起名陳永遠,長女起名陳忠于,5個孩子的名字合起來是“永遠忠于毛主席”。
1977年,他治下的潭葛生產大隊,偷偷搞起了包產到戶,作為縣領導,陳光保不但不制止這個曾被毛主席否決的生產方式,反而暗中支持,后來甚至在公社會議上公開支持。
省領導把他找去,怒斥這是“倒退”。“讓潭葛這個‘乞丐村’的農民有飯吃有衣服穿怎么是倒退呢?”陳光保不能理解,“我要聯合廣東14個縣委書記去北京找鄧小平評理。”
后來,省領導說,“陳光保就不要到北京啦。這樣吧,窮隊可以包,富隊不要包。”
結果,陳光保回到縣里宣布:“窮隊富隊都要包!”
30年后,《廣東黨史》中承認,潭葛是“廣東包產到戶第一村”。從包產到戶的時間上來看,它比安徽的小崗村早了整整一年。
這就是他對官員的理解,“教育不光是在學校念書,還包括為官和為人”。他甚至從縣財政出資500萬元,先后送800名年輕干部在高校培訓。據說,廣東省委現任的兩位副秘書長、一位政協副主席、一位人大辦主任,都是得益于此。
盡管地處偏遠,保伯農場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訪客。訪客分為兩撥人。一撥是深受知遇之恩的官員來看老領導的,還有一撥是附近的農民有困難,有“冤情”,來找“保伯”訴苦的。
于是,“保伯”的襯衫左口袋里總是裝著一沓百元的鈔票,有困難的,就200元、300元地給。這原本都是兒孫們孝敬他的。
這個退休干部深受周圍農民們的愛戴。當有人偷電線,“保伯”一個電話,調和村就來了200多人包圍了竊賊;發生了火災,賢洋村立即來了幾十人救火;有一年糖廠要停榨,保伯的甘蔗還沒收完,潭葛村就來了300多人幫著砍甘蔗,兩天內收完……
而有時候,“保伯”就成了傳聲筒,從農民這里聽到看到的,就傳達給官員:
比方說,過去官員下鄉住在農民家,現在“不下鄉了”。一個60多歲的農民到縣里反映情況,找不到領導,一到省里、北京,就被送回來。
比方說,過去到雷州來視察的上級領導都是住招待所,喝酒就喝幾毛錢一斤的海康米酒。現在就連一個小科長,都“動不動就住酒店,喝洋酒……”
比方說,過去官員講求實事求是,現在好多“弄虛作假”。
“我們已經嚴重脫離群眾了。”說到這里,這位老干部長嘆了一口氣,眼中猶帶淚痕。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翻了多年,顯得破破爛爛的黨章,上面諸如“黨的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之類的字下方,都用紅筆畫了出來。
“保伯”心有所感,用當地特有的雷州歌的形式,創作了一本316頁的《好官壞官歌》,里面唱“壞官二十害”,“壞官臭萬年”。壞官名錄那部分更是從建國初的劉青山、張子善,一直唱到新近的王華元、陳紹基。
“官員來了,我就送一本,然后唱給他們聽。”保伯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誡“要做好官,不要做壞官”。
很多時候,保伯不能理解當下的世道人心,就像很多人不能理解,他這樣做,“究竟是圖什么?”
“您出書立說做好事,是為了青史留名嗎?”有人直言不諱地問陳光保。事實上,的確有人把“保伯”和雷州歷史上的三位清官合稱“三公一伯”,相關出版物也在籌劃中。
在“保伯”看來,自己尚不能與先賢并列,不過,讓老人高興的是,自己捐資助學所產生的示范效應,已經逐漸顯現。
今年,雷州市附城鎮麻演村黃源勝三兄弟都考上了大學,但因家窮,無法承受一年幾萬元的開銷,三人面臨“抓鬮上大學”的窘境。
陳光保知道后,資助他們兄弟三人1萬元。隨后,雷州市政府資助4.5萬元,各社會人士捐資4萬多元,三兄弟讀大學的費用基本得到解決。
最近,“保伯”召開了一次討論捐資助學的家庭會議,子女都表態,會尊重他的意見。他的長子陳永遠已經改名陳強,女兒陳忠于也改做陳忠瑜。
“我們這一代人表達感情不會這么直白。”陳忠瑜說,“但不能否認,爸爸那一代人的精神真是很了不起。”
當然,如果是“保伯”認準的事,恐怕是沒有人能左右得了。在家里,他是嚴父的形象,在工作中,他也是不茍言笑,不怒自威。翻看陳光保在各個歷史時期的相片,這位身高1.8米的大漢總是一臉嚴肅的表情。
唯一例外的,是在參觀農場的路上。
“你看,今年的香蕉長得多好。”這個退休高官指著車窗外已經掛果的香蕉林,咧著嘴嘿嘿地笑,“12月份我又可以賣甘蔗,明年就不用為籌錢發愁了。” (蔣昕捷文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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