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晨光(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科學社會主義教研部教授)
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上創造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就是一種人類文明新形態。從文明階段或文明性質來講,它屬于社會主義新文明。從具體的文明形態來講,它又深深打上了中華文明的烙印,實質上是馬克思主義的現代社會主義與中華文明相互激發、交融創造的產物。
作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實現了中華文明的現代再造,為中華文明賦予了一種現代新形式,使中華文明展現出一種現代新樣態。而這之所以可能,在根本上是因為它引入了馬克思主義先進思想作為自己的指導思想,指向一種超越現代資本主義文明的未來社會主義新文明。
中國共產黨提出“人類文明新形態”概念,是一項重大的理論創新,充分顯示了中國共產黨的文明自覺與文明自信。
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就是一種人類文明新形態,它既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文明形態,也是中華文明的現代形態。人類文明新形態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開創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中生成的,并將在新時代新征程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中不斷走向完善和成熟。理解人類文明新形態之“新”,首先需要把握與其相對的人類文明舊形態之“舊”,其次需要從理論上講清楚文明形態與文明階段的關系,最后還要在此基礎上,從文明發展和演進的角度,深刻把握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新”在何處。
人類文明形態之“舊”
人類文明新形態之“新”,顯然針對的是人類文明舊形態之“舊”。問題在于,舊的文明形態指什么?
不妨先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與中國式現代化針對的是什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相對于其他模式的社會主義,著重突出的是“中國特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又與西方資本主義形成鮮明對比,強調自身是“社會主義”。故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既不同于封閉僵化的老路,又不同于改旗易幟的邪路。中國式現代化,從當下來看,無疑主要針對的是西方式現代化,因為現存的已實現現代化的國家主要就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從歷史來看,中國式現代化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不同于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現代化,又不同于西方式現代化。
如果進一步深思,應該看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與中國式現代化在根本上針對的是西方資本主義與西方式現代化,這一方面是因為蘇聯早已成了歷史,失去了現實性,另一方面更是因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與西方資本主義、中國式現代化與西方式現代化的區別是性質上的,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與蘇聯模式傳統社會主義、中國式現代化與蘇聯式現代化的區別卻仍是社會主義內部的,它們都是對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如何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探索。只不過,后者最終失敗了,前者卻走向了成功,更能代表社會主義的未來走向和人類文明的前進方向。
故而,人類文明新形態所針對的人類文明舊形態,在根本上就是指現代西方資本主義文明,亦即西方式現代化所創造、所代表的一種文明形態。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尤其是在推翻封建主義政治經濟統治、瓦解封建主義舊文明形態的過程中,資本主義文明也曾經是一種先進的新型文明形態,為人類文明發展進步作出了重要貢獻,特別是極大地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質財富。這也是西方式現代化的重要貢獻。但與此同時,現代西方資本主義文明仍然是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建立在一小部分資產階級統治者對廣大民眾尤其無產階級大眾的剝削和壓迫基礎上,就此而言,它在根本上并沒有什么不同于前資本主義或前現代的文明形態的。正是因此,也可以說,所謂人類文明舊形態是指包括資本主義文明及其之前其他文明形態在內的一切階級社會的文明形態。
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的建立,綻放出人類文明新的曙光。在此之前,西方資本主義文明在實踐上已經歷了發展鼎盛的時期,并走上了對外擴張、殖民侵略的帝國主義道路,幾乎把全世界都納入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但同時,它也開始暴露了資本主義國家內部以及資本主義國家之間因為發展不平衡而必然導致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沖突。其結果是,歷史既然無法通過和平的方式進行權力利益關系的調整,最終便選擇了以暴烈的方式,也就是通過戰爭進行調整。二戰后,在應對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國家陣營帶來的挑戰和壓力中,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也進行了自我調整。在蘇聯解體后,美國式資本主義文明宣布自己大獲全勝,聲稱“歷史已經終結”,一度顯示出前所未有的超強自信。
然而,蘇聯模式傳統社會主義的失敗并不意味著社會主義本身的失敗。人類對于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的探索仍在繼續,其中最具代表性、成就最突出的,就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上不斷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打破了“現代化=西方化”的神話,削弱了西方資本主義的文明霸權,為人類社會發展與文明進步提供了一種不僅更新也更好的可能性。
文明形態與文明階段
為了更好理解人類文明新形態之“新”,還需要深刻把握文明形態與文明階段的關系。當我們講人類文明形態從“舊”發展到“新”時,顯然蘊含著文明階段論,但人類文明形態的演化絕不是簡單地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的線性發展過程。理解人類文明新形態之“新”,除了時間維度之外,還必須注重空間維度。任何一種人類文明形態的生成與演化都是具體歷史的,都處在特定的時空交織的復雜結構中。
實際上,人類文明最初是在地球上不同區域分散地形成和發展的。雖然這些不同的區域總的來講都具有比較適合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條件,但因為這些具體條件又都是不同的,從中生成的不同文明從一開始也就顯示出不同的特點,展現出不同的形態。可以說,人類文明形態一開始主要呈現為空間維度上的差異,時間維度上的演進倒是其次。不同區域不同的文明形態既具有共性,也具有個性,是共性與個性的統一。在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謂的“軸心時代”,人類諸文明古國所展現的不同文明形態是最好的說明。
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這些分散在不同區域的不同文明形態當然并不是全然隔離的,它們總是可能會通過這樣那樣的方式產生關聯,進行交流,甚至彼此交融,促使特定的文明形態進行自我更新。但總的來講,在大航海時代到來之前,在人類世界不同區域還沒有被現代資本主義體系連接為一個整體之前,“人類文明”還構不成一個總體性概念,不同區域不同文明的交流交融還是比較分散和有限的。正是在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的對外擴張中,也就是在馬克思所說的“世界歷史”的生成中,人類才開始進入真正意義上的全球史階段。一種基于西方中心主義的新的文明意識誕生了。從西方產生并向全球擴展的現代資本主義把自己視為真正的“文明”或“文明”本身,而別的區域不同的文明形態卻被視為“半文明”甚或“野蠻”。由此,現代資本主義文明也就成了一種“普遍文明”,代表人類文明發展的最終目標或最高理想。
這種新的文明意識無疑是建立在啟蒙主義、進步主義的基礎上,在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中得到了集中體現,并且也是“歷史終結論”的淵藪。一種線性的文明階段論由此呼之欲出。最簡單的就是把人類文明發展劃分為前現代與現代,或者傳統與現代兩個階段,認為人類文明發展就是要從傳統走向現代。實際上,即便在馬克思那里,現代文明很大程度上也是指發端于西歐的現代資本主義文明,現代社會就是資本主義社會。不過馬克思的主要工作恰恰是為了表明,現代資本主義文明也只是人類文明史中的一個過渡階段,它在根本上無法克服自身的內在矛盾,最終必然會被一種新的文明形態所代替,那就是未來的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文明。
總的來看,馬克思指出了人類文明發展經歷三個重要階段,即:前“現代”建立在人的統治基礎上的封建主義文明階段,“現代”建立在物的統治基礎上的資本主義文明階段,后“現代”建立在人的自由基礎上的社會主義文明階段,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需要強調的是,這只是就人類文明發展演化的不同階段給出了總體圖景,至于人類社會不同區域、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文明如何在自己所置身、所面對的特定條件下發展演化,必然是一個非線性非均衡的具體歷史過程。故而,人類文明會在時空交織中具體呈現為錯綜復雜的各種不同的樣貌與形態。
我們現在還處在馬克思所指明的從世界資本主義向世界社會主義過渡和發展的歷史階段,世界資本主義仍在總體結構層面占據統治地位,但資本主義文明已經不再能夠以新的文明形態自居。作為舊文明形態的資本主義文明,本身在不同的區域、國家、宗教傳統中也呈現為具體不同的樣貌與形態。包括其在內的人類文明總體向社會主義新文明的演化,自然也注定會是一個充滿各種各樣差異的長期歷史過程。人類文明形態從一開始就是多樣的,在向社會主義新文明發展過程中所產生的人類文明新形態,也一定會是多樣的。
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上創造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就是一種人類文明新形態。從文明階段或文明性質來講,它屬于社會主義新文明。從具體的文明形態來講,它又深深打上了中華文明的烙印,實質上是馬克思主義的現代社會主義與中華文明相互激發、交融創造的產物。
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新”在何處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作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實現了中華文明的現代再造,為中華文明賦予了一種現代新形式,使中華文明展現出一種現代新樣態。而這之所以可能,在根本上是因為它引入了馬克思主義先進思想作為自己的指導思想,指向一種超越現代資本主義文明的未來社會主義新文明。
現代西方資本主義文明并不能代表人類文明的未來。包括現代西方資本主義文明在內并以其為最高發展階段的人類文明舊形態,典型特征就是社會分化分層最終導向階級矛盾、階級沖突的加劇,階級斗爭成了必然歸宿。所以舊文明形態是一種沖突型、紛爭型文明,人對人的剝削與壓迫很大程度上是社會常態。正是因此,舊文明形態蘊含著巨大的“文明悖論”。也就是說,人類文明在不斷取得發展進步的同時,往往伴隨著很多野蠻的東西。在一個所謂“文明社會”里,文明與野蠻是混雜在一起的。
人類文明新形態實際上就是要面對和解決這樣一種“文明悖論”,消除舊文明形態中不合理的東西。人類文明新形態是一種新型現代社會主義文明,指向一種新型共同體的構建,代表人類文明的前進方向。其最高目標和終極理想就是要實現“自由人聯合體”。相較于過去階級社會中的沖突型文明或紛爭型文明,或許可以把新文明形態稱為和合型文明或共生型文明。
用“共生”來描述新文明形態最好不過。“共生”是馬克思主義文明觀所指向的一種核心價值,也是馬克思主義文明理想的題中之義。同時,和合共生也是中華文明的一種核心價值,中華文化常被稱為和合文化。“和合”二字既是一種世界觀,也是一種方法論。和合的結果就是共生,而共生的內在要求是和合。共生的生,是生生不息的生,是生命生機生長生成的生。中華文明就有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所以能夠賡續傳承數千年而不絕。新文明形態的生成離不開中華文明的貢獻,并且中華文明肩負著為人類文明開生面、開新局的使命。
總之,作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一方面是由馬克思主義、科學社會主義指引的,所以能夠代表人類文明的前進方向。它要重視科學技術水平的提高與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要實現強國建設、民族復興,要推動社會全面進步和人的全面發展。另一方面,它也融合了中華文明的鮮明取向。中華文明大體上反映出一種中華傳統的社會主義取向,顯示出很強的倫理本位的文明特質。在中華文明傳統中,“理性”很大程度上也是具有實踐的、倫理的、情感的意味,而不是那種抽象的、僵化的、冷冰冰的計算理性。后者是西方現代理性主義的特點,其結果必然是工具理性的過度膨脹與技術主義的極度擴張。
中華民族現代文明要繼承發展中華文明傳統里面很好的東西,比如重倫理、重實踐的這一面,同時也要加強對“科學”“民主”等現代性因素的重視,為現代社會主義倫理的實踐與實現提供技術、物質、組織、制度等方面的保障,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完善與成熟不斷積累條件。現代中國有了一個嶄新的超級組織是過去沒有的,那就是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本身也是一個具有精神品質與崇高理想,高度重視倫理實踐與德性養成的組織。同時,現代中國也有了全新的社會主義制度基礎,以及過去不具備的科學技術和物質基礎。馬克思主義與中華文明的交融,不是簡單的文明理念的融合。馬克思主義彌補了中華文明因自身特質而本不具有的很多現代性因素。馬克思主義有非常強的現代性,它本身就是旨在超越和揚棄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的一種新型現代性,所以它能指引新文明形態的方向。馬克思主義又帶有中華文明所具有的那樣一種重倫理、重德性的文明取向,所以它與中華文明也能夠很好結合,實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完善和成熟,需要這樣的深度結合與融合。
從文化來理解文明,是中華文明的自我理解。中華文明傳統重視文化,中國共產黨也一直高度重視文化。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也需要文化基礎。這需要的就是把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這種結合不是形式性的,而是要深入彼此內部,發生化學反應,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一方面是歷史地生成的,只能在既有實際條件約束下進行結構性演化,另一方面又離不開自覺創造,特別是充滿歷史主動精神和主觀能動性的文明實踐。這種創造精神在根本上也是源于文化自覺,源于我們可以有意識地用一種新的文化、新的文明觀,去指引自己的實踐與創造。
責任編輯:王振華